這篇長達2萬1千字的採訪紀實是筆者在從5/29日起至10月初,這4個多月時間裡追蹤輔心事件後續發展及先後訪問事件當中的各方之後,寫下的長篇報導。

《端傳媒》在10月14/15日分別發佈了本文中約1/2內容。

筆者認為捨棄的內容作為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未能與讀者見面實屬可惜,故今全文刊出,提供給有興趣和耐心的讀者,還原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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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心事件採訪紀實

 

九月的最後一天,剛遭免除院長職務的夏林清忙碌地穿梭在輔仁大學社科院的辦公室之間,交接工作緊鑼密鼓的進行中。我見到她時,她剛離開一個會議,神情看上去有一點疲憊,但是很平靜,看到我站在門外,她微笑招呼我進她的辦公室。能夠約成這次訪問實屬不易,從六月初開始我們前前後後,一共約了5次才最終促成。而這四個多月裡發生的一切,超乎人們的想像。就像是在暴風雨中開始潰堤的大壩,每個人都想去堵住洪水,但是堤壩卻越潰越多,最終洪水淹沒了這場暴風雨中的每一個人。

 

眼前的這位老人,頭髮花白,身材消瘦,1300度的近視讓她查收公文都很吃力。四個月之前,她幾乎不使用臉書,「我本來真的不覺得自己跟網路文化有什麼關係,我巴不得早一點退休,不要再看電腦。」但是在這四個月內,她使用臉書發布了超過六十篇貼文。這些貼文中,有向學生喊話的,有回應外界質疑的,也有內心自白和訴說心情的。隨著各方進場,捲入這場洪水當中,她的發文越來越頻繁,其中不乏言詞激烈,像是戰鬥檄文一樣的聲音。而回應她的人們大多與她針鋒相對,貼文多的爬不到一樓。而這樣的激烈交鋒,卻是像平行世界的戰爭一樣,對話沒有交集,她關切的始終和外界不一樣,而外界也不理解她為什麼一直都站在一個戰鬥的位置上。難以想像這一切的開始,是一場一年多的性侵事件。

 

2015年4月,輔大心理系的第一屆陸生朱伯銘將要畢業了,在面對人生進路時,他選擇繼續深造,他只填了一個志願,那就是繼續留在輔大心理系讀研究所,這是他投注四年青春人生的地方,有著無數的回憶。在課堂上,他是學長姐眼中積極的好學生,好學和熱情是對他最多的評價。師長們對他自然喜愛有加,帶他進入田野場地,進入社會運動,用輔大心理系引以為傲的實踐方式,帶他了解最真實的台灣社會。左派的立場,貼近底層的方式,讓他成為了一個標榜「左派」的青年。而現在休學回家的他已不願意回顧這段經歷,再談起時,他稱之為「黑歷史」。

   

「多做一點」的嘗試

一切的轉折發生在畢業典禮的那個晚上,據朱伯銘在今年5月29日的臉書長篇貼文(以下簡稱「529貼文」)中記錄,在去年畢業典禮的晚上,他參加完一個活動,回到輔大,聯絡同樣是心理系畢業生的女友巫同學,但是遲遲未取得聯繫。他知道她和朋友們在心理系所在的聖言樓851教室聚會。夜已深,焦急的他前往851教室,想要接女友回宿舍,卻在樓梯口撞見王姓學弟正在性侵巫同學。

 

消息很快在幾個友人之間傳播,同班同學蔡桓庚和夏林清的女兒鄭小塔(鄭與朱巫二人曾是夥伴關係)在事發之後介入了。在朱的記錄中,蔡桓庚是一個協助性侵嫌疑人串供、企圖脫罪的人,也是引起後續系上、社科院院長夏林清處理此次事件產生偏頗的起點。而鄭小塔則以勸阻朱巫不要太快進入性平會機制的關鍵人物形象出現。但對此,蔡和鄭所稱與朱的敘述有很大落差。這也為雙方在「529貼文」發酵之後的公開衝突埋下伏筆。

 

但這並不是外界所詬病最多的地方,人們最大的質疑是針對社科院院長、輔大心理系教授夏林清的。在「529貼文」中,夏林清於事發後的半個多月,在心理系主導成立了一個由夏本人、系主任何東洪、系上老師、碩博生、助教等8人的「工作小組」,該小組有別於一般的校內性平機制,他們想要在體制之外嘗試「多做一點」。

 

何謂「多做一點」?據工作小組成員介紹,在性侵案件中,走入司法程序之後,雙方都只能等待法律的推進,但是這兩位當事人都是系上學生,他們的生活圈高度重疊,不得不去面對人際關係的撕裂,工作小組希望能夠幫助和陪伴當事人走過這段創傷時期。

 

在這個小組開始運作之前,據朱在「529貼文」中所稱,去年的7月13日,他曾找夏林清詢問如何處理此事。在那次對話中,出現了後來廣為流傳的夏林清經典語錄「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這件事搞不好就是壓垮這個系的最後一根稻草」。朱對於夏林清四年以來的信賴,就此開始崩解。

 

在此後「529貼文」的描述中,夏林清運用自己社科院院長的職權操縱工作小組進程,延緩該案進入性平機制,甚至意圖「吃案」。而工作小組和朱巫的關係破裂之後,為防止事件外溢,又在系上關切按了巫在今年3月一則公開該案的臉書貼文讚的同學,造成被關切的同學恐慌,朱形容這是「白色恐怖」。

 

但以上「529貼文」中的描述,夏林清均不認同,她始終認為,這篇貼文是對她的惡意「構陷」,這也是她和堅定支持她的人們日後站在一個戰鬥位置上的最初原因——她要為自己「討回清白」。而這個討要的對象,除了朱、巫還有看不見面孔的廣大網民。

 

這個被心理系稱為平行於司法和性平機制的第三軌的工作小組,在事發後主要訪談和記錄了巫王雙方對於事件的記憶,並且請他們各自確認和簽名。工作小組稱他們與巫是合作關係,對此,巫也認同。然而,隨著工作的推進,這個小組漸漸成為巫王二人之間的傳話平台,特別是當王的家人為他請了律師之後,王便選擇沈默以對,對於巫提出的道歉、退學等要求和事件具體細節諱莫如深,工作小組的推進陷入困難。而另一方是朱巫二人的焦慮和憤怒。這個不具有調查權限的小組,在一方退出溝通之後只能以一份模稜兩可,沒有結論的報告做結,並且將此份報告提交校方性平會。至此,這個想要「多做一點」的工作小組嘗試徹底失敗,不但對當事人造成二度傷害,更引發系上同學的不滿,知情者們惴惴不安。

 

時任系主任何東洪在今年6月的訪問中檢討工作小組,他認為工作小組既沒有回應到朱對於正義的需求也沒有讓王承接和面對自己的錯誤。「小組是必要的,但是也有侷限性的,但是這個侷限性我現在也說不出來。」

 

當初看上去立意良善的嘗試,所造成的撕裂已無法縫合。嘗試,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同時帶來了茫然和疑惑。在今年7月的一場名為「校園教育輔導與性平機制的爭議與反思——輔大性侵『案外案』」的論壇上,我見到了一位輔大心理系在讀的研究生,她表示,自己對於助人工作產生的茫然,「如果連這麼有經驗的夏老師和工作小組想要多做一點,最後都變成這樣,那麼我在以後的工作中到底該不該接近當事人,該不該去承接他們的情緒?還是我只要走法律,走性平機制就好了?」

 

這將近一年的嘗試,到底哪裏出了問題,與此相關的人們,誰都說不出來,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朱和巫在這個過程中受傷了,就像巫在事後所言「受傷的感覺是真的」。

 

另類的心理系

輔大心理系類似「多做一點」的獨特性由來已久,在心理學界大家都知道輔大心理系與眾不同。在整個台灣心理學界分支繁多,輔仁大學亦分為臨床心理系和心理系,前者屬於醫學院,而後者屬於社會科學院。但在整個非臨床心理學界,像輔大學心理系這樣屬於社科院的心理系也很罕見,一般的心理系多歸為理學院。

 

在輔大心理系,大學部不分方向,心理系的大學生們享有很高的選課自由度,相比其他系所,他們的必修課要少很多,系上很鼓勵學生輔系或雙主修。在研究所階段,輔心分為三組,一組為社會文化與諮商心理學組(以下簡稱社文諮商組),一組為工商衡鑑與應用認知心理學組(以下簡稱工商認知組),還有一組是今年剛成立的社會實踐與對話探究學組。

 

在原本只有社文諮商組和工商認知組的時候,前者是輔大心理系的顯學,也是最為外界所知的。而後者則更多專注在培養為企業所用的人才和做實驗上,這與前者有很大差別。夏林清則被視為是社文諮商組的權威,而此次事件中,受影響最大的也是社文諮商組的學生。

 

輔心的社文諮商組所走出的獨特路線,簡單形容便是對於社會的態度不同。一般心理系的訓練要求學生在成為心理師之後待在自己的診療室,面對好自己的個案就好。而輔心則反其道而行,推崇積極入世的社會實踐和參與,對於社會議題積極表態。一直以來,他們被視為心理學界的「革命派」。

 

回顧輔大心理系的歷史,輔仁大學在台灣復校之後,於1972年在文學院下設立了「教育心理學系」,1978年在系主任呂漁亭神父的支持下更名為「應用心理學系」,1989年增設碩士班,1999年增設博士班。

 

同樣是1978年,剛從賓州州立大學回台一年,在淡江大學學生輔導中心工作的夏林清被心理系系主任呂漁亭找來輔仁大學,接管剛剛成立的輔仁大學學生輔導中心,一做就是八年,在這期間,夏林清開始接觸輔大心理系的運作,並且對於這個系開始有了自己的想像。在輔大工作後的第三年,夏林清做出了揚棄「治療諮商者」選擇「老師」(教育工作者)做為專業認同工作角色的決定。在她的自述中,她稱「這個選擇在當時是逆勢而行的,因為各種外來治療風尚正在興起(Virginia Satir 1982年來台),做『治療』的專業評比身價又高於教師。然而,『教育者』比治療者、諮商師四通八達,它可上山下海地在人們熟悉的文化角色中推進關係,開展生命變化與學習的歷程。」在此後的學術生涯中,夏在行動研究和團體動力上自成一格。

 

此時,輔大心理系日後頂樑的另外三位老師,劉兆明、翁開誠和丁興祥相繼取得博士學位或完成兵役。劉以組織心理學見長,翁以敘說探究為特色,丁則是心理傳記的大師。

而整個台灣社會正處於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這些年輕的學者,共同經歷了「中壢事件」(1977),這對夏林清此後的人生產生深遠影響。

 

在更名為「應用心理學系」的同時,課程開始鬆綁,輔大心理系的老師們被鼓勵開設實驗性的課程,大學部有了實驗性的空間,而到了增設碩士班的1989年,輔心的老師們開始思考這個位於台北盆地邊緣的私立大學心理系未來究竟在哪裏。和國立大學相比,他們沒有什麼設備、研究經費有限,「當有了碩士班之後,我們開始卯足勁帶學生,開一些不需要那麼多錢的課程和研究。」而當時輔大應用心理系的另一派則是台大心理系訓練出來的老師,他們以實證研究為典範,與夏、劉、翁、丁為主的非實證路線產生競爭。

 

這樣的路線差異到了1999年,輔心增設博士班之後,系上發生了學科典範之爭,也就是日後被輔心學生稱為「質量之爭」的歷史事件。「質量之爭」的兩個形式上的爭議體現在要不要從「應用心理系」更名為「心理系」,以及是否要搬到理學院。

 

夏林清在回顧「質量之爭」時稱,當時研究所的畢業生,只是有碩士學歷的實務工作者,他們要活用自己的心理學,為了討生活,要進入社會的各種位置。在台灣解嚴之後,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開始有了空間,碩士班學生的實務取向,讓系上開始討論方法論的分裂。而輔心所產生的種種衝突,也是承載了當時美國學術圈的衝突。此外另一個引發「質量之爭」的原因來自研究生自由選擇老師,導致有一些老師有特別多的學生,一些老師則沒有。「這導致了老師之間的張力。」

 

而「質量之爭」的結果頗具戲劇性。在當年的外部評鑑中,評鑑委員給的出的意見是,輔心應該更名為「心理系」同時搬到理學院。於是在2000年,輔心正式從「應用心理系」更名為「心理系」,從教育學院的文開樓搬到了理學院的聖言樓8樓。在文開樓時,輔心擁有一整層教學及辦公區域,有專屬的團體和個別諮商室,但是到了聖言樓,心理系的空間只剩下小小的一塊區域,學生們對此感到不滿和憤怒。面對學生們來勢洶洶的壓力,主導量化的三位老師在當年暑假離職,去了佛光大學新設立的心理系。此後,以非實證為主要路線的心理系在理學院顯得格格不入,2011年,在夏林清的主導之下,輔心改隸屬社會科學院,但是繼續留在聖言樓八樓。

 

在搬到理學院之後,院長聽說了心理系的狀況,從理學院的經費中撥出一筆款項,讓系上裝修了聖言樓的851教室,這個鋪著木地板,四周環繞書架,有著吧台的教室日後成為心理系學生團體活動的中心。輔心的學生們延續了共同討論的傳統,在系上的公共空間裡,交流、溝通是他們習慣的相處方式。在851的空間裡坐臥躺,給人以十分放鬆的感覺,甚至讓人忘記,這是一間教室。這個舒適的空間正是巫同學在畢業典禮當晚和系上朋友們聚會的地方,也是今年6月7號,心理系兩百多名師生共同討論「529貼文」事件的地點。

輔心的這一支非實證路線走到這個時代,被認為走出了一條獨特的道路,他們貼近社會貼近底層,以人類學田野式的蹲點進駐社區,敢於表態甚至從事政治運動。他們並不將自己未來的進路侷限在考上心理師證照,而是將精力投注在助人工作上,特別是進入中小學,擔任輔導老師或者進入NGO工作,從事政治工作。在學術上,這一支路線的研究生擅長做反身性研究,去剖析自己的成長經歷,與原生家庭的關係,將這些個人的生命經歷放置在整個台灣工業化發展的歷程當中進行反思。對於這條路線,他們稱之為「獨特的道路」,而這種獨特性讓他們即驕傲又焦慮,因為獨特意味著少數,意味著可能會被埋沒。而這種獨特性反過來也形塑了這一支路線的研究生們,讓他們彼此之間的連結更加緊密,不僅僅是在學生生涯,而且是延續到畢業後十年、二十年的人生當中。

 

輔心被稱為心理學界的「革命者」除了堅持非實證路線之前,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對於心理師證照態度的與眾不同。

 

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的衝擊催生了《心理師法》的產生,隔年11月,《心理師法》正式公佈。據彰化師大輔導與諮商學系王智弘教授的文章中記載,「台灣的諮商與輔導工作進入了所謂的『後心理師法時代』,也就是正式進入了專業執照的時代,從兩次高考與一次特考的舉辦之後,具有執照心理師的數量快速增加,專業證照取得的相關議題也成為諮商輔導實務界的討論焦點,心理師法的實施已經對台灣的助人專業實務界帶來了衝擊。」

 

對於心理師法實施之後的證照化,輔心一直採批判的態度。他們批評在證照化下會導致諮商輔導市場化、會碎片化,同時壓縮到其他的另類可能性,諮詢者有被病理化的可能性。更加激進的論述認為心理師服務的對象是特定階層,目的在於歸訓人類行為,心理師的證照化也建立了心理師的利益集團。

 

在台灣,法律規定只有完成心理所碩士課程的人才有資格報考心理師證照,輔心在對碩士生的培養當中,雖然會開始符合教育部規定名目的課程,但是並不鼓勵學生考取證照,輔心的研究生如果想要考證照,需要自己再額外唸書。但近幾年,所上志在考取證照的研究生也越來越多。

 

馬拉松式的討論會

在看到朱伯銘「529貼文」之後,系主任何東洪的第一反應是震驚,就在幾週之前,他在一次課間與朱一起抽菸時,還詢問過朱最近的狀況如何,朱叫他不用擔心,自己狀態還好。事後再想起這段,何東洪覺得很受傷,他本以為和朱的關係很親近,但是事實上,他並沒有將自己視為可以信任的傾訴對象。

 

幾天沒有合眼的朱伯銘在半夜貼出文章之後終於撐不住,去睡覺了。醒來時,他的貼文已經在臉書上發酵,不到一天時間,轉發量便破千。這場持續至今的風暴,就此進入公眾視野。

 

此時人在山西的夏林清從台灣收到了片段式的資訊,她並不清楚在網上發生了什麼。朱貼文後的第四天,夏林清請人在臉書貼出了她的兩份聲明,在第一份聲明的開頭她這樣寫到「當『老師』是一件考驗我們如何貫徹始終的生命差事。」她在聲明中簡短介紹了工作小組的工作內容,以及安撫心理系學生的情緒,並表示希望推動和朱巫之間的對話,以此作為共同學習的契機。

 

朱的貼文對於心理系的學生來說無疑是一顆震撼彈,此前一些人知道此事,而更多的學生則不知道這一年來系上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涉嫌性侵的王姓學生在這一年中照常來學校上學,身邊的同學此時感到難以置信。

 

系主任何東洪感到系上陷入一種奇怪的「動力」,學生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敢公開討論,這並不是輔大心理系平時的氣氛。事發後的第三天,系上決定在6月7日的晚上,夏老師回到台灣之後,在851教室召開一次面向全體心理系師生的討論會,主題是「回應本系朱姓學生臉書網誌文章」。

 

當夏林清回到台灣之後,她上網看了「529貼文」、網友的回應還有事發之後的新聞,她形容自己已經被洪水沒過了頭頂,像是溺水一樣,她難掩內心的悲憤,決定在6月7日早上召開記者會。在這天的凌晨,她貼出了第三篇聲明,而份聲明一反之前兩份聲明的常態,言詞激烈,態度強硬。當晚看到這則聲明人們感到費解,有人甚至認為此聲明並非出自夏之手,「她是不是被盜了帳號?」,前兩份聲明中,溫柔、堅定,站在「老師」位置上的夏林清怎麼了?然而,在訪談中,我再次確認時,她告訴我,第三份聲明以及召開記者會的決定,都是她自己做出的。也是從這裏開始,她認定了「529貼文」是朱對自己的「構陷」,她稱自己「經驗到『老師』這一個我多年認同投入的身份被已定了罪的『惡質權威』給排除否定了!」

 

在6月7日一早的記者會上,夏林清向外界介紹了工作小組的進程,駁斥了朱聲稱的延緩進入性平機制,也否認了自己主導工作小組,並且意圖吃案。再次重申自己教育工作的立場,並表示希望開展新的對話可能性。在分析朱的貼文動機時,夏稱朱來自中國大陸,繼承了社會的特定歷史經驗,和行事作為方式,並認為他繼承了在文革中鬥爭知識分子的手法。

 

在這場記者會上,夏林清的許多學生和社運夥伴都出現在了現場,包括後來被視為護夏的「民陣系統」(人民民主陣線,台灣正式註冊政黨,以下簡稱民陣)而遭網友起底的李燕、王芳萍、周佳君等人。這些人都與輔大心理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有的是輔心的畢業生,有的則現在在輔心擔任講師,而他們的介入也使得整起事件越來越複雜。在當天晚上長達8個半小時的討論會及起草聲明稿階段,他們幾乎主導超過了一半時間。

 

這天晚上,我6點不到便來到心理系的851教室,門口已經放滿了鞋子,走進   教室時,室內座無虛席,滿滿當當擠了近200名心理系師生以及幾個記者和外系同學,我只得在房間的最後面找到一個可以佔著的角落。夏林清坐在教室前方的第一排椅子上,她的背影淹沒在人群當中。

 

討論會的開始階段,朱伯銘和女友巫同學正在從桃園前來的路上,他們並沒有參與到一開始的討論。這個階段主要是在討論現場是否開放媒體,非心理系與會者是否可以發言,是否可以直播和錄音錄影。經過本個多小時的討論,文字記者被同意留下來,非心理系與會者沒有發言權,現場不開放直播,但可以錄音錄影。

 

輔心內部的對話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和特殊的用語,外人乍聽之下覺得新奇,也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進入情境。例如「他的情緒我沒有『接住』」、「我要找你『核對』你的文本」「你將自己『放置』在什麼位置」「我想『承接』剛才某某的話題」。這些特殊的詞語運用,構成了輔心內部的一套邏輯思維和語言體系。我在事後訪問輔心的學生時,談到這些特殊用語時,一個研究所的學生向我表示,這些詞語都是來自夏林清的課堂上,使用起來有一種精準、好用的感覺,於是就被學生們繼承和使用。

 

晚間七點左右,朱伯銘和女友巫同學來到現場,他們穿過擠在前面的人群,坐在了教室前方的地板上,自此,兩人成為整場討論會的焦點。

 

這場馬拉松般的討論會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0點半以前,10點半到12點,12點到凌晨2點半,共計8個半小時。網路上後來流傳的由心理系大三學生傅陽牽頭整理的超過十萬字的逐字稿主要是12點之前的討論會內容。而12點後,851剩下約20人,包括朱、巫、夏、系主任何東洪及李燕、王芳萍、周佳君等人,還有一些心理系的研究生,這個階段主要是起草了三則對外聲明。

 

在10點半之前的討論中,整個討論會的交鋒主要針對「529貼文」內容的真實性和文中事件引發的效應做討論,也有當事人對於自己內心傷痛的自白。針對真實性的部分,爭議主要有三個:1、夏林清是否主導了工作小組。2、去年的7月13日,朱巫和夏的對話中,到底內容為何?雙方的「713版本」到底有何不同?3、巫在三月的臉書貼出有關被性侵的貼文之後,系上為什麼要關切按讚的同學,並且讓他們收回讚,這樣是否構成白色恐怖?

 

針對第1點,工作小組的八位成員一致回答,夏並非主導了工作小組,整個小組的運作是採取共決。對此朱接受,並收回了此項指控。在第2點的釐清中,朱夏二人的記憶存在落差,現場無法確認雙方「713版本」的內容,最後雙方同意另約時間,由幾個當事人單獨釐清,但是這個約定因為此後一系列的形勢丕變,最終沒有約成,夏當時是否講了「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以及在什麼樣的語境下講了「壓垮系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時至今日仍然如羅生門一般沒有釐清。至於第3點,工作小組的成員一開始並不認為這樣做存在問題,基於保護隱私的考量,不希望同學們過多討論才作出關切動作。系主任何東洪亦否認這樣是白色恐怖,認為此指控不符合比例原則。但朱則指出,能夠看到哪些人按讚,並且從按讚的人當中挑出系上的同學再一一寄信關切,本身就是動用了系主任的行政權力,而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而此事件在學生當中引發了不同程度的恐慌,也是工作小組始料未及的。工作小組的一名成員稱,在按讚事件之後,找同學談話,只是想確認大家的狀況,聽到這裏巫大哭「為什麼就沒有人想到找我談談呢?」最後,系主任何東洪為關切同學按讚的行為作出了道歉。

 

讓心理系的系友們最關切的,是朱伯銘的貼文對於夏老師和心理系所造成的名譽損傷如何負責,也就是「朱要不要負起529貼文中不實指控的責任」,這個討要清白,討要說法的需求與夏林清的第三則聲明和早上的記者會中的要求一致,這也是此後四個月當中,夏及支持者們的核心需求。他們在乎的是「誰在輿論當中殺死了夏林清」,間接的毀掉了心理系。

 

但這個核心需求卻和朱巫二人的需求沒有交集,朱巫二人的需求是希望被看見,被看見這一年當中他們飽受的傷害,對於自己的懷疑,身邊人際關係的斷裂,以及一點點失去曾經相信的一切的痛苦,就如同巫在當天晚上聲嘶力竭回應自己的內心在這一年當中已經爛掉,自己早已被殺死。

 

心理系系友李燕在10點半時接過麥克風,她先指責了夏林清,認為不需要再釐清713的版本中,夏是否對於朱巫產生壓迫,她認為此時此刻,夏就在重演權力不對等之下產生的壓迫,並且夏應該為此道歉。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之後,李燕表示會議已經進行了四個多小時,應該開放中場休息。日常生活中的李燕腿腳不方便,依靠兩個拐杖行動,說話聲音不大,多數時候她都站在一旁觀看,旁人很難看出她的情緒。

 

然而在休息結束,回來之後,李燕的話語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開始將矛頭指向朱,「我懂夏或工作小組的疏失,但對於我個人,我覺得朱生你太自私,你要負起責任。我今天出去,他媽的別人要怎麼看待我們系所,當初我進來輔大,驕傲的畢業離開,一直驕傲到現在!現在你告訴我,我他媽的怎麼出去跟別人講,告訴別人,我學的方法沒有錯。因為你,因為你被殺,所以你要拖大家下水跟你一起死。今天晚上,我要為自己爭公道!」此後的一個半小時內,夏的支持者們就「討公道」的核心需求不斷的向朱施壓。

 

事後,何東洪再次想起那個晚上,他認為在10點半之前的討論,朱巫和夏彼此的位置是有鬆動的,對話是有推進的,但是當李燕介入和掌握了「團體動能」之後,使得整個討論會的形勢急轉直下。朱巫和夏又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之前幾個小時努力推進的一點點被打回原型。對此何非常不滿,但也無法阻止,到最後,他選擇了退出。

 

12點,討論會在進行了6個小時之後,不得不暫時結束。學生們開始整理教室的桌椅,打掃地面。在夏林清的要求之下,朱巫和部分心理系相關人士留了一下,準備就這6個小時的討論會內容做出一個結論,擬定出聲明稿,以回應外界的質疑。投影幕上出現了一個空白的word文檔,一位研究生負責記錄眾人擬定的聲明稿,並向現場的人確認。由此展開了一場長達2個半小時的拉鋸戰,朱和夏及夏的支持者們在字裡行間內攻防。此時,朱感覺到身體很不舒服,一個小時前,他剛去廁所嘔吐過,但是沒有人願意在此時放走他,而他也不得不留下,確認聲明的每一個字句。

 

第一則聲明是針對當天晚上討論內容的總結,這則不到四百字的聲明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反覆修改才最終成形。王芳萍極力主張,朱應該在聲明中承認「529貼文」中有失實之處,並且就此要向夏老師道歉。但朱以文內部分事實仍未釐清為由拒絕道歉,僅同意存在分歧,並且需要再討論。

 

第二則聲明是為了回應立委吳思瑤。當天晚上,就在討論會開始之前,立委吳思瑤公開呼籲夏林清不要再跟學生打筆戰,應該承認錯誤的消息登上了三立新聞(http://www.setn.com/News.aspx?NewsID=153702)由於對政治的敏感度,夏林清主張,一定要對身為立法委員的吳思瑤有所回應。

 

在擬定這則聲明的時候,留在現場的人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盡,但是卻強打精神撐著。此時,夏林清對在坐的人喊話,稱現在心理系面對外界巨大的壓力,要在這種壓力這下,「我邀請在座的大家跟我一起往外鬥」。此時,這個邀請的對象也包括了朱和巫,事關整個輔大心理系的名譽和生存。而朱則斬釘截鐵的拒絕道「輔大心理系,這五個字,現在不是我的利益了,我是無政府主義者。」此後便退出了擬定第二份聲明的行動。

 

此時的夏林清崩潰落淚,壓在她身上的需要鬥出去的有三個壓力。一是來自外界的政治壓力,二是來自校內的行政壓力,而三則是自己學術路線的實踐能否繼續下去。

  第一個壓力自不必說,吳思瑤的喊話便是外界的政治壓力。

 

相比第一個壓力,校內行政的壓力更為直接,卻難以為外界所知。在教育商品化的時代背景之下,夏林清成為了輔大社科院院長,夏林清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主推跨系、跨領域的學科改革。在學校以KPI指標量化評價之後,賺不到錢的社科院一直處於被動狀態。

 

 在這三個壓力當中,她最在意的是第三個,「我不能倒下,我如果倒下,那些在中小學中苦苦支撐努力的輔導老師們要怎麼辦。」此刻,夏林清背負了自己的名譽、心理系的存亡和三十年學術路線的命運。而後捲入的還有她四十年的運動經歷、兩個老牌社運組織和她所從事過的性別運動。

 

第三則聲明非常簡短,也貫穿了夏林清「討回清白」的核心關切:針對朱生 PO 文所引發之強烈社會效應,本系教師夏林清承受不實指控與嚴重汙衊,亦使本系師生蒙受不明之冤。本系面對此一危機,已於 6/7 晚間進行第一次全系師生討論會,全系師生將與夏林清老師一起面對朱生 PO 文所指陳之內容進行還原、釐清,杜絕外界不實指控。

 

凌晨2點25分,三則聲明終於全數擬定完畢,夏和還在的人討論之後決定,第一則和第三則聲明明天公布在系網站上,而第二則回應吳思瑤的聲明則待觀察第二天新聞輿論之後,再決定是否刊出。最終,吳的喊話並沒有更多的媒體跟進報導,於是心理系的網站上只公布了第一和第三則聲明。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長時間的會議,結束時,除了疲倦,已經失去任何感知能力。空空蕩蕩的輔大校園裡,昏暗的燈光下,寂寥無聲。

 

和我一樣留到最後的是曾經就讀中山醫學大學心理系的黃文俊,在這天之後,原本已經打算不再介入此事的他,轉而成為反夏系的先鋒。在回憶起這個晚上時,黃文俊說巫在200多人前的自我揭露,讓大家看到她和朱心裏都爛掉了,他感到很震撼,性侵受害者居然可以這樣講出自己的傷害,但是這樣也是二度傷害。「我覺得很荒謬和憤怒。我很想哭。在場居然沒有人制止。好不好難以判定,因為之前沒有人會把當事人放在200人面前講出自己的創傷。」他認為這在性平歷史上是很難以置信的。

 

對於最後兩個半小時擬定聲明的階段,黃說「我感受到有一種,絕望。我對於夏和輔大心理系有期待,希望他們有一天可以醒來,但是他們扭曲和串供的行為讓我完全破滅。我可以同理,但是我絕對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他們愧對心理系的教育,讓我非常憤怒。她(夏)很努力的不讓她的東西被破壞。為了理念不擇手段,這是我不能接受。」

 

無法停止的潰堤

在6月7日的討論會結束之後,網上開始有了各種對於607討論會的文本,在討論會的當天晚上十點,蘋果日報便發布了一則新聞,稱討論會各說各話,沒有交集;隔天苦勞網記者王顥中發佈了一篇對於607討論會的觀察記要;(http://www.coolloud.org.tw/node/85623)輔大新聞系的蔡宗洋也在臉書上發布了一篇當天在現場的側記。(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10208389172198370&id=1577465583)這些文本在心理系大三的傅陽看來與在現場的感受非常不同。他認為這些文本將整個討論會描述成了民陣一言堂。「那天晚上,我聽到李燕我就很憤怒,我們不發言不代表我們認同民陣的畢業生發言。」傅陽表示,在當天的現場裡,大學生在裡面的權力關係就是受到壓迫的,從前不講話,此後也不講話,這是系上權力關係的延續。

 

另外,當天有很多老師和不能到現場的同學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不能開直播,他認為在場的人有必要還原現場。

 

基於上述兩個原因,傅陽決定找同學一起將6月7日晚上這6小時討論會的內容打成逐字稿。

 

傅陽將逐字稿視為「後盾」,為了反擊外界認為討論會是一言堂說法。他找了系上近20位同學幫忙,小組核心成員有8位。整個團隊夜以繼日,連續工作了5天5夜,整理出了超過十萬字的逐字稿,團隊內部就要不要公開的問題討論了3次。工作結束之後,小組的大部分成員都希望可以將逐字稿立刻公開。

 

系主任何東洪在看完逐字稿之後,支持了學生們的想法,並叫他們趕快發出去。逐字稿詳實記錄了當天晚上每一個人的發言,包括何東洪在處理媒體要不要在場時,跟學生之間的爭執。他認為自己就是這樣講的,記錄流傳出去沒有問題。「何東洪就是一個說話很嗆的人,在外界看來,何好像是在打壓學生,但是心理系的學生很習慣,在課堂上,學生和何也是直來直往互嗆。」傅陽解釋道。

 

系上的助教對此感到憂慮,事發之後,系上的電話天天被打爆,系務幾乎癱瘓,他擔心逐字稿放出去之後,會讓系上處境更加艱難。最後,雙方妥協的結果是,這份逐字稿不是通過系上發布,而是由這個工作小組來發布。

 

    「發布之後,確實有一些效果,我們一開始公開出去,沒有給系上造成麻煩,逐字稿公開之後,評論趨於理性和直接引用逐字稿。特別是張娟芬很認真的讀完了兩百多頁,她在當初鄭性澤案時都那麼認真。」

 

在反思此次事件時,傅陽表示「這個系的權力結構太僵化了,思維體系和話語體系太老舊了。這個衝擊很好,他們之前都是毫無懷疑的相信自己系上教給自己的東西。」

 

在這次六月底的訪問中,傅陽在講打逐字稿的事情時,看上去像是在描述一場救亡心理系的運動,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但是此時的他並沒有想到,這份逐字稿在3個月之後,以另一個面貌進入更廣大的公眾視野,而這次媒體使用「200人公審」這樣的詞彙形容607的討論會,這份十萬字的逐字稿「做實」了這樣的說法。這與傅陽想要證明607的討論會不是民陣一言堂的初衷南轅北轍。

 

在六月想要救亡心理系的不只有傅陽,還有心理系的一些學生,但他們的方式和角度與傅陽並不一樣。碩博生郭琬琤和陳一隆在6月20日主辦了一個名為「0620輔仁大學不能自辦公共對話場之閒聊」(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315159682162271&id=284932028518370)的討論會,地點原本選在851教室,但是他們並沒有借到這間教室,當天只好在心理系的走廊上舉辦,並在網上通過臉書直播。

 

在活動的自述中寫道,這場活動有兩個目標:1、釐清案發前後事情發生的脈絡2、教育學生為自己的行動負責任。當天,他們邀請了朱、巫、這一年來陪伴兩個人的學姊蕭函青以及鄭小塔和蔡桓庚,希望幾位當事人能夠當面對質,釐清「529貼文」中關於鄭小塔是否是延緩進入性平機制的罪魁禍首,蔡桓庚是否串供並教唆王姓學弟脫罪等具體事實。最終朱、巫、蕭並沒有出現,鄭小塔和蔡桓庚出現在了現場。

 

在這天的早上,教育部來函輔大,要求心理系不得再舉辦與性侵事件相關的任何討論活動,郭琬琤將此舉解讀為來自政府高層的「禁聲令」。但是她認為,自己和同學主辦的活動,是輔心學生自辦的討論會,而不是系上舉辦的,應該不會受到「禁聲令」的影響。

 

活動開始之後,現場有約20人,幾乎都是輔心的學生,以碩博生為主,還有一些畢業的系友出現,包括在607的討論會上被視為民陣系統的心理系講師王芳萍。這時,在臉書活動的直播專頁上陸續有民眾留言質疑這次討論會的性質,不久,系主任何東洪打來電話,要求郭琬琤等人離開心理系所在的聖言樓八樓。

 

郭琬琤、陳一隆等人在電話中與何東洪發生激烈爭執,他們質疑何前後立場不一,原本支持學生舉辦討論活動,但是在接到公文之後,態度翻轉。何則表示,當初郭陳等人並沒有說明這場活動會在網上直播,雙方就學生能否舉辦討論會,直播的公共性等問題交鋒。最後,郭陳等人妥協,承諾將離開聖言樓八樓的走廊,另尋地點繼續活動。

 

在向現場眾人報告他們的決定時,郭琬琤哭了,她講話很慢,透露著一種悲憤「我雖然能同理到何主任的壓力,但是我非常的遺憾,因為使用公共空間,做學習和討論,一直是心理系非常珍貴的傳統,然而今天,心理系在輔大好不容易撐出的一點點空間,被擠壓掉了。」

 

這封來自教育部的公文,在被為「禁聲令」之後,讓人意外的是「人民民主陣線」這個老牌左翼社運政黨正式介入此事。6月26日,「人民民主陣線」的臉書專頁上,出現一則貼文,質疑教育部和輔大校方打壓心理系學生的言論自由,要求兩方道歉及「收回成命」。並將砲口對準總統府人權諮詢委員葉大華,要求葉公開辯論。自此,「民陣」在此事件中正式進入公眾視野。十天之後,7月7日由民陣主要經營的妓權運動組織「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 」也加入戰局,要求此前公開評論過輔大性侵事件的《不再沉默》作者陳潔皓、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秘書長黃嘉韻、勵馨基金會及婦女新知基金會等個人或團體參與由「日日春」主辦的《與社會搏鬥─性侵害如何面對與復元?》座談會,在遭到上述各方拒絕之後,「日日春」公開譴責他們不願對話。自此,「輔心」、「民陣」、「日日春」的三方共構關係檯面化,網友們開始羅列出在這個共構關係中出現的維護夏林清的個人,李燕、張榮哲、鍾君竺、何燕堂等在共構關係中的人士在網上與網民激烈辯論,張榮哲甚至屢屢出言不遜,髒話頻出,挑動輿論神經。

 

在620討論會當天,晚間9點半,郭琬琤、陳一隆等與會者將場地換到了聖言樓隔壁的法學院一樓走廊上,在昏暗的燈光中繼續討論,不久,走廊上的燈滅了,討論在一片黑暗之中進行。

 

朱、巫和蕭的未出現,在現場被解讀為不敢當面對質。鄭小塔表示有寫一個自己版本的事件說明,但是由於朱、巫未出現,所以將這個份文件暫時封存。她將裝在大號信封裡的文件交給活動主辦方郭琬琤,並將信封口用膠帶封住。她表示要等到朱、巫願意出面對質時再打開,這樣她不會有修改說法的嫌疑。

 

在「529貼文」中,被指為串證,教唆王姓學弟脫罪的蔡桓庚在現場向眾人表示,自己從未做出串證和教唆的行為。在自白和王姓學弟的關係時,蔡表示,他與王目前還是同事,但是沒有更多的交集。在被問及為何在事發之後站在王姓學弟一邊時,蔡稱,在當時事情一發生的狀況下,還無法判斷這件事是否是性侵案,但是不管王姓學弟做了什麼,哪怕他是加害人的位置,哪怕他真的犯了錯,但是在關係上,他還是會選擇去支持王。在9月底的一次訪問中,我再次向蔡確認和王之間的關係,蔡依舊表示了上述說法,他認為在這樣的事件當中,受害者比較容易獲得幫助,但是加害者作為一個人,也需要有人去「承接」他。「那你覺得你有『接住』他嗎?」我問道,蔡回答「我很遺憾,我並沒有『承接』好他的情緒,沒有讓他意識到自己做醋了事情,但是在關係上,我還是不能去排除他。」

 

自此,鄭小塔、蔡桓庚與朱伯銘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擺上了檯面。作為三人的朋友,心理系碩士生林桶海在看待朋友之間的關係斷裂時,覺得非常痛苦。為此他努力去求證了蔡桓庚是否串供,他在求證之後作出的結論是,蔡沒有。他將自己的調查寫了出來發布在臉書上(https://goo.gl/1vL7KO)林認為,朱伯銘對於蔡桓庚的恨意來源於蔡在事發之後,在關係上選擇站在了王的一邊,當王躲在法律程序背後,不再面對朱時,朱無法立刻懲罰到王,便將這種恨意轉嫁到了蔡身上。林認為在「529貼文」中,朱對於蔡的描述,是一種報復。

和郭琬琤、陳一隆等人一樣,林桶海也很在意「529貼文」中的真實性。當他發現貼文中的部分內容可能不實之後,便一直向朱、巫喊話,希望他們能出面將話說清楚,並且負起責任。這和夏林清以及其支持者們對貼文的態度一致,他們的核心關切都是要「討回清白」,並且不停的向外界證明自己的清白和「529貼文」內容的不實。

 

當我問林「朱巫在那樣受傷的狀態下,負責任還重要嗎?這樣是不是有點苛責?」林回答我,這樣並不是苛責,而是朱要負起貼文的責任,巫要負起為貼文背書的責任。林認為只有將事情交代清楚,並各自負起責任之後,夥伴之間打結的關係,才有可能被解開。「他的出口不應該是一種復仇者式的爆裂,這樣的出口只會更加痛苦。」

 

林桶海將調查結果寄給巫之後,過了兩天,並沒有收到對方的回應,而他身邊的朋友家人通過新聞得知輔大發生的事情之後,都一直催促他表態和說明。他不能再等了,便將結果貼在了臉書上。不久,他收到了巫的回應,巫表示自己雖然沒有回應,但是並不代表,林可以公開這些內容。在這些內容中甚至包括了蔡和朱之間的私人訊息。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很難去判斷朱在寫下「529貼文」時,是否帶著林所謂的恨意,但是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和巫在這件事情當中真的受傷了。這種受傷不僅僅是來自性侵案本身,更是在事發之後,跟曾經一起朝夕相處四年的同學、夥伴之間關係的崩塌或打結,當這些錯綜複雜、幽微的情感被放在大眾面前檢視時,每一次的互動都如履薄冰,雙方之間時而坦誠,時而猜忌,又急於回應外界的壓力,讓這個結越拉越死,曾經的夥伴,此時已經宛如敵人。

 

類似的事件,還有「林曾平台」(https://goo.gl/4gwp5e),今年的7月11日,心理系學生林彥宇與曾信毅向朱伯銘、巫沛瑀與夏林清三人寄出邀請函,試圖建立一個促成三方對話的平台。但是這一平台到8月22日正式破局。林曾將這一個多月來的協商過程以及三方互通的郵件全數公開。

 

由此引發的重要事件是,夏林清在臉書上表示巫在雙方來往的信件當中向她道歉了。但是夏稱這樣的道歉是「廣場打人,小巷道歉」,她不能接受,並稱「道歉才開始,不能是結束」,夏言詞激烈的指出「529的po文,用俗氣一點的語言描述,其實就是巫朱兩人恩將仇報、顛倒黑白的錯誤行為,既缺德又兇狠,所以巫朱兩人只有公開承認她們529 po文是顛倒是非、是誣陷他人、道歉認錯,才能夠讓黑白清楚,不再被顛倒。」此事也為9月21日巫的公開道歉埋下伏筆(以下簡稱「921道歉文」)。

 

對於8月的「林曾平台」事件,巫在臉書上表示,這些信件並不是自己不願意公開,而是現在「並沒有發展到可以公開的結果」。

她在自己的臉書上寫下這樣一段話:

    我認為這些信件應該留在關係裡,這些信件並非是為了公開互相鬥爭對方而寫的,我的道歉不是政治道歉,而是,在關係裡,覺得529po文之後的社會後果太暴烈,對夏老師造成傷害的道歉。但夏老師還是,在我不同意的狀況下,公開了我對她的道歉,並片段曲解我道歉的緣由。

事隔一個多月之後,巫在臉書上,公開向夏林清道歉了。夏林清在看到巫的公開道歉之後,感到鬆了一口氣,她認為情況終於有了推進,這件事情終於有一個了結了。

然而就像夏林清之前所說的「道歉才開始,不能是結束」,但這個開始的方向並不如她所願,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輿論 洪水猛獸?

在巫「921道歉文」出現之前,就輔大心理性侵事件、「529貼文」及後續事件,網上已經進行了將近四個月的論戰,產生了數量驚人的文本。據《不再沉默》作者陳潔晧整理,9月21日前對輔心事件持不同立場的人們之間的筆戰多達近一百三十篇。張娟芬、楊索、楊翠、朱宥勳、溫朗東、周孟謙等知名作家學者參與其中與夏林清及支持者們論辯。這些文本中有心理學的路線之爭、諮商倫理、性平機制的運作、如何面對性侵害、心理系的公開討論會內容及是否得當、以及對於夏林清處理方式的指責。雖然這四個月看上去紛紛擾擾,但是在最一開始的輿論關注之後,後面的論辯還是在某一個範圍之內,關心的人們大多是原本就對社會運動和社會議題關注的人們。

 

但是到了「921道歉文」,輿論一片譁然,這起事件及後續發生的一切,終於打破次元壁,外溢至一般社會大眾的閱聽範圍,而人們憤怒的是一個性侵受害者,最後居然公開道歉了。而巫道歉的初衷只是想讓這件事情停下來,回應夏林清及支持者們「討回清白」的核心需求,以求從事件中解脫。休學在家的朱伯銘對此感到十分崩潰,他告訴女友這樣做,也不可能阻止對方停下來,但是他無法阻止巫做出公開道歉的決定。

 

到了這一波的輿論風暴才是真正讓洪水決堤的時刻,鄉民們灌爆了夏林清及民陣的臉書。此前,夏林清及支持者們所面對的其實是還願意跟他們溝通,希望夏系人馬能面對自己疏失的人們,然而在「921道歉文」事件之後,他們才真正開始面對,他們此前所稱的「民粹」,人們情緒宣洩式的爆發,也波及到了一般的輔大師生。駭客組織匿名者Anonymous Tw要求輔大必須向受害者道歉,否則將公佈輔大系統以及教職同仁所有個人資料。其後,輔大官方網站遭到攻擊,陷入癱瘓,造成剛剛開學的學生無法加退選課程。

人們的憤怒溢出網路世界,有人發起「對不起,我就是站在受害者的位子上」的活動,號召網友在道歉文發表的隔天於輔大校內的風華廣場旁的草地上舉牌抗議夏林清及輔大校方。活動專頁點擊對活動「有興趣」的人達到1.7萬之多。

 

這天,從早上八點開始,便有人在現場的木桌上豎起「對不起,我就是站在受害者的位子上」的牌子,活動的發起人並沒有出現,但是一直有抗議者出現在現場。活動開始後不久,心理系的同學聞訊趕到,開始和現場的抗議者激烈爭辯。

 

我在中午時分來到現場,前文中所述的620討論會的主辦人郭琬琤、「529貼文」中被指控串供及幫助王姓學弟脫罪的蔡桓庚、心理系研究生林桶海等人已經到了現場,此外還有數位心理系學生和民陣成員。現場聚集了近20人,除了心理系的學生和民陣成員之外,其餘都是自發前來的抗議者。

 

這是夏林清的支持者們第一次在現實當中直面反對他們的人們,眼前的這些活生生的人不再是看不見面孔的網民,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切實感受到溢出網路世界的憤怒,雙方不時發生爭吵。當天,輔大剛開學,風華廣場上是學生川流不息、熱鬧的社團博覽會,校園裡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這與十米開外,心理系學生和抗議者們之間的論辯產生鮮明反差。

 

廖女士利用午餐時間來到輔大參加這場活動,她與蔡桓庚就「529貼文」內容的真實性展開了激烈的爭執,廖一再質問蔡「夏林清713的版本到底在哪裡?」蔡則表示自己是自己,夏林清是夏林清,今天他站在這裏,是要為自己討回公道。蔡在現場大喊「如果我現在再不站出來為自己討回公道,那麼我將永遠沒有機會了」蔡表示,在幾個月中,他承受著來自身邊各方的壓力,很多人都質問過他是否如「529貼文」中所言一樣,他已經受不了這些指控了,因此選擇在此時站出來。

 

在廖與蔡的爭執中,輔大心理所研究生呂仲巖打斷了他們,「你其實不能把夏林清和心理系混在一起談,我作為心理系的學生,對這件事情非常不滿,夏林清發不發文那是她的事情」廖反問「你既然不滿,那你有對這件事,有過這麼激烈的抗議嗎?」呂說「就是因為你們外界都把心理系和夏林清罵在一起,我才不敢插手這件事情」廖一度哽咽,表示現在事情已經走到了受害者道歉的程度,心理系的學生難道不難過嗎?呂仲巖則質疑廖是否真的清楚巫道歉的立場。

 

對於巫的道歉,夏林清及其支持者們認為,巫是在為背書「529貼文」所引發的社會效益而做出道歉,並不是因為她被性侵而道歉,他們認為外界化約了她道歉的立場,將她的道歉曲解為「受害者道歉了」,浪費了巫道歉的好意。

 

在爭執之中呂仲巖情緒激動,他指著廖大聲喊道「你知道心理系學生的痛苦嗎?我他媽每天都要被罵,全心理系被罵的跟垃圾一樣。」事件發展到今天,在心理系,不只呂仲巖有著這樣的情緒。大學生在上通識課時,教授點到心理系某某時,會特別抬起頭看一下被點到名的學生,甚至還會叫他站起來,詢問他對於性侵事件的看法。在校園裡,學生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不斷。這些無形的壓力,壓在每一個心理系學生的身上,系內的學生有堅定挺夏的,也有明確跳出來反夏的,但是更多的人選擇沉默。

 

廖女士的午休時間快要結束,不得不現行離開現場。在她離開前,我問她今天為什麼要來到這裏。她一邊哭一邊說「性侵,本來就是非常非常深層次的傷害,如果在這個傷害上再加諸任何的壓力,我都覺得太超過了。」

 

風華廣場旁的爭論一直持續到天黑,主辦者的未出現,讓活動去中心化,變成一個沒有主持人的公共論壇,只要有心理系的學生在場,便一直有新的抗議者加入戰局。下午四點左右,輔大校方找來了校警,想要勸散聚集的人群,但是因為找不到主辦者,校警也不知所措。現場的人們表示自己都是自願前來聚集在這裏「聊天」不需要校方的關切,校警無奈最終只得離開。

 

在這持續一天的活動中,也意外促成了對於性平法的公開討論與爭辯,這也是「529貼文」事件之後在網路上發生的核心爭議之一。現場有來自師大教育心理系的學生質疑輔心的工作小組違反性平法,輔大心理系的旁聽生蔣誼劭拿著麥克風對在場的眾人喊話「難道性平法立法之後都不用修改,所有的人都尊崇性平法,一切都遵照性平法,不給任何性平法以外,發展可能的工作方法的可能性和空間,我認為這對台灣的教育是不利的。很多進入性平法的個案最後不一定都處理的很好,實務上很多工作者都碰到了性平法的限制,如果我們能把這些資料都攤開來,和輔大的資料一起看,然後彼此來做參照,進而往前的推進,來檢討性平法哪裏好,哪裏不好,哪裏該保留,哪裏該改進,然後往前推進,推動性平法的修法,甚至是能有其他更好的管道和工作方法,多種工作方法可以並存,我覺得這才是對台灣教育有幫助的。」

 

2個多月前,在一場名為「校園教育輔導與性平機制的爭議與反思-輔大性侵『案外案』」的論壇上,東華大學多元文化教育研究所的廉兮老師回顧自己的經歷時提到,在性平法立法之前,她遇到過學生告教授性騷擾的事件,當時她在了解狀況後,陪伴著這名學生,最終使她鼓起勇氣,提告這位教授。她認為校園性別的平等也是權力平等,校園中的各種價值需要在真實個案當中實踐。同時她提到了現行性平機制在運作中的侷限性,「性平會的調查委員要在公平公正,不帶有情感的狀況下,寫出一個報告。任何你對學生的關心都不能接觸到你的個案。你看見了他們的困境也不能在事後去幫助他們和關心他們。我們在教育處境當中常常遇到沒有能力去回應複雜的情形,只能用簡化去回應。現在沒有一個機制可以去回應到人和人的痛苦、衝擊,只能進行個人式的處理。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不應該是把案例特殊化,推到法律的部分解決而已。我們在第一現場是否因為有風險就被棄守?要怎麼做到教育者是一個衝突的位置上繼續工作?」

 

在國小擔任輔導老師的李文英在論壇上表示,現在的迷思,是只有專業的諮商師才能處理,但中小學的輔導工作其實最適合的人是班導師。「法(性平法)進入校園之前,我的空間是大的,是可以更貼近孩子的,類似輔大的工作小組想要做的事情,但現在空間被緊縮了。」

 

輔心的畢業生中,有很多人選擇去中小學擔任輔導老師,夏林清一直以來也致力於此,定期跟這些輔導老師座談,這是夏林清的學術路線在中小學當中的實踐,也是她最關切的。在訪問中,夏林清表示,「我從前都是協助他們(中小學輔導老師)的人,我這次變成「以身試法」,雖然我並沒有想要「以身試法」,但是經過這次的事情,我反而覺得自己跟他們平等了,我覺得在這個地方,我們是在一個共同的處境當中。我一定程度認為是收穫。也許我被打趴在地上,說我犯法了,但是我們是教育輔導,不是性平會裡的調查小組,這是兩個東西。」

 

今年是性平法立法12週年,教育輔導在性平機制中的缺失,經過輔大性侵事件中工作小組的嘗試失敗第一次被看見,但是這樣的代價何其慘痛,在過程中承受這一切的是兩個心靈遭受摧毀的年輕人。政策的推動當然不能因噎廢食,但是到了這個時刻,「工作小組」在「多做一點」的嘗試中,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問題導致失敗,事件的當事人們依然說不清楚,甚至檢討還沒有開始。

 

九月的最後一天,在訪問夏林清的尾聲,我問她,面對外界這麼強大的輿論壓力,怎麼有辦法一直戰鬥到現在。她告訴我,如果不是過去三十年的運動經歷,她應該早就崩潰了。在看到那麼多人罵她時,她想起了曾經一起做妓權運動的公娼們,「我陪著她們走過菜市場時,被人吐口水」,在這樣艱難小眾的運動當中她變得堅韌。在問及她對此次事件最大的感觸是什麼時,夏林清說,「我本來真的不覺得自己跟網路文化有什麼關係,但是這件事之後我知道了,網路對年輕世代情緒、思考模式和關係世界、人跟世界的關係、行動後果的責任,我真的覺得這是形塑你們(年輕世代)的身心和日常生活世界,我才真的認了虛擬和實體是糾纏的。」

 

六月的時候,一些和夏林清親近的學生勸她不要再使用臉書了,不要再發文了,夏並沒接受他們的勸說。到了暑假,夏林清發文的次數越來越多,言詞也越來越激烈,勸說她的學生便越來越少,到了最後,再也沒有學生勸她了。

 

在夏林清三十多年的運動生涯裡,她從事過勞工運動、妓權運動、性別運動,創立蘆荻社區大學和「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在九十年代的「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系統、2002年成立的「人民火大行動聯盟」和2011年由「火盟」分裂出來的「人民民主陣線」這些具有左翼傾向的運動團體中,夏林清都是核心骨幹。在這次的事件中,輔大心理系和「民陣」之間的關係檯面化,人們驚訝於原來「民陣」有這麼多成員都是輔大心理系的畢業生。對於很多社運團體來說,「民陣」有著輔心這一基地,是讓人羨慕的,不斷有從個輔心畢業的年輕人加入「民陣」使得組織不會缺血。這個團體內有著緊密的關係,但是也意味著外人難以進入。

 

在吳永毅的《左工二流誌─組織生活的出櫃書寫》一書中,吳記錄了「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時期組織的內部關係,「工委會」內部嚴密的組織方式,甚至被批評為「密教」。最終吳永毅在「工委會」的內部鬥爭中離開了該組織。「火盟」的內部鬥爭最終導致夏林清和丈夫鄭村棋出走,成立了「民陣」。關於如何處理組織內部的歧異衝突,一直是從列寧以降的左翼運動體關心的問題,毛澤東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文中,還區分了「人民內部矛盾」與「敵我矛盾」。但對照《左工二流誌》書中的描述,這個自「工委會」系統到「民陣」,這一路以來的組織在處理內部矛盾時,往往將「人民內部矛盾」上升到「敵我矛盾」的層次,用鬥爭敵人的方式解決內部矛盾。在此次「529貼文」事件之後,夏及其支持者,也將與朱巫二人之間的矛盾,和來自社運界友人的質疑,上升到了「敵我矛盾」的程度。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夏林清在607討論會上,壓著她往外「鬥」的三個壓力,如今一一成為應驗成現實。外界的政治壓力--教育部介入調查,並認定心理系的工作小組違法性平法;校內的行政壓力--系主任何東洪遭到免職,夏林清本人也被學校免除了社科院院長的職務;學術路線的存亡--台灣諮商心理師學會公開聲明輔導性侵者應該具有心理師證照。這每一個壓力在這四個月之後都成倍增加。這並不是她最初希望的結果,「鬥」出去並沒有在輿論的喧囂中殺出一條血路,相反,讓這件事情中被捲入的每一個人更加痛苦。一生都在運動的夏林清,一直戰鬥著,此前,她面對的是政府、財團,站在挑戰者的位置,用最尖銳的語言大聲疾呼,希望喚起更多人的意識。但是,當她延續著這樣的姿態和方式,卻面對的是兩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時,她站到了她過去一直反對的位置上卻沒有意識到。一生挑戰權威的人,型態如雕塑一般,已無法反身看向自己,而她身後追隨她的人們將這尊雕塑高高捧起,直到自己也變成雕塑的一部分。

 

在「921道歉文」之後,性別運動也受到波及,女權人士周芷萱在臉書上公開表示「多年累積的運動成果(日日春、妓權)、學術名詞(培力、團體動力、情慾流動)、知識論上的不同(敘事、詮釋、主觀認知)都在這事件中成為了髒話。要累積一個運動成果還有開創知識上的新頁需要好幾世跟好多人(昨天才跟范情老師在說,他們被罵的話跟我們差不多),但是毀掉這些,只需要四個月。所有關心性別運動的人,恐怕是心疼也心傷。 」

 

在這場持續四個月之久的洪水之中,事件像漩渦一樣讓越來越多的人捲入,站在堤壩不同位置上互相拉扯的人們,都希望堵住洪水,但是卻像在平行一樣,難有交集。最後,被捲入的每個人都在不停的扭曲中傷痕累累,變得迷惘,不知所措。曾經的一切美好毀滅的粉碎,而誰也說不清,究竟是何處斷裂導致洪水決堤,讓這一切變成了一場「無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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